人类即使吸收海量的知识，也不会因此就改变人性。人性发生剧变的那一刻，一定是人类舍弃肉身之时。但如果就此永远而彻底地失去了人性的话，这项技术就毫无现实意义了吧。宏美沉浸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思想实验之中。
我问道：“照你这么说，人不光能变成动物，还能变成其他人？若能完全连接到别人的肉体，那自我意识不也可以轻易改变了吗？”
“是有这种可能。毕竟人的意识并不是毫不间断的，也不会被固定在某处。所谓的意识，是在身体反应和大脑活动相互调节时临时产生的东西。众所周知，我们的身体往往会先于大脑意识而行动。意识并不能决定身体要如何行动，而是身体行动之后才有了意识上的认知。比方说，甄别小鸟的性别并不是有意识地根据其特征去分辨，而是在看到的瞬间就能直观地分辨出来。再比方说，棒球的击球手，要是他在看到球以后再挥棒的话，基本上是不可能击中球的。所以，他是身体先进行判断，做出动作击中棒球的。这就是‘意识并不能控制行动’的案例。据说‘我’也并非是一个固定的意识，它是多个无意识的身体判断及价值观缠绕冲突后形成的‘自我意识’，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嗯……原来我们的‘意识’这么靠不住。”
“虽说意识是对行动的追认，但这并不代表意识存在的价值低于身体自身的行动。身体反应是对环境做出的即时反应，而意识则能预见更为深远的东西。正因为意识不断积累着各种‘追认’，它才能预测到尚未发生以及可能发生的行动。我们正是为了预见未来，才拥有‘意识’——不，说不定应该反过来。正是拥有了‘意识’，我们才能预见未来。”
宏美讲的内容有些晦涩，但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可以复写他人的身体和感性意识这点还是很有趣的。至少对我而言，比起这项技术能让人类体验一把当猫当鲸鱼的感觉，反倒是它有可能使人通过连接他人的感官去了解对方的本质、把握其内在这点，让我更有兴趣。也就是说，这项技术能让我真切体验一番宏美身体和内心的喧嚣，反过来也能让宏美感受我的身体。如果一对异性能完整地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和感情认知的话，他们会如何呢？又会在此基础上萌生怎样的悸动呢？
这大概会是一种令人非常愉悦的体验吧。
又或者说，会是一种伴随着些许粗糙触感，却让人上瘾的、极具诱惑力的感觉？
通过清晰实际的感觉来体验他人的人生，与其产生共鸣，对其移情，从根本上杜绝人类社会的各种纷争——这些都能通过技术手段实现吗？
“只可惜，”宏美说，“人类的大脑不同于电脑，无法轻易将意识与他人共享。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以各种错综交合的阅历为基础的，所以无法直接连接他人的大脑，了解对方的内心。”
如果真的想连接对方的大脑，就需要人为制造一个用以连接的区域，并使用共同语言运行。但即便如此，这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连接了彼此。即便未来大脑设备普及，我们作为单独的个体，也无法完全感受并理解他人的想法。
“不过，到了那时，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形象呀，个人复杂的内心感受呀，应该会更容易理解和体会吧。装置的可操作性也会提升。相信通过注视投放仪上的图标、直接操作手机终端等方式，就能让应用程序运行起来了吧。比方说在空中挥动手指或者动动手，大脑中与这些动作联动的区域就会对应用软件下达相关指令。并且只要将其设定为仅在检测到具有特定含义的手指动作时才会运作，就能防止错误启动。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当我们的技术发展到那个阶段，我们应当能看得更远，能看到被称为‘乐园’的新世界。”
“乐园？是指新技术的乐园吗？”
“不。它指代的意义更广。这是作为生物的‘人’所带来的、新时代的乐园。”
这天，宏美在回家时对我说：“从今往后我要一直留在宪治身边，永远留下来、留在机器中……”
我问宏美是否有喜欢的人，宏美有些苦恼地说：“有是有。”
“你们处得不顺利吗？”
“嗯……倒没有不顺利。”
“那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宪治也很重要啊，比方说……”
“我劝你别脚踏两条船。不然你未来的丈夫太可怜了，当然，我也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爱情是高于友情的吗？我不这么认为。”
“我也不这么认为。”
“对吧，爱情肯定不会高于友情啊。”
“要是你对我说‘即便我结婚了，也希望我们能维持朋友关系’，那我还是会开心的。但如果想和我继续做朋友的话，以后就别单独见面了吧。”
“为什么？”
偏偏在这时候，我沉默了。
“这样啊……”宏美落寞地嘀咕着，“看来还是很难啊。”
“因为这样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说。
“但我想借助技术的力量，超越人类的极限。”
这句话令我很是费解。
这是圣诞节前夕，宏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到后来，我背下了小鸟说过的所有话。那些没有留在生活记录里、由我直接从宏美嘴里听到的话，也一一被我输入了应用。但没过多久，那些内容我也熟悉了。
大概是一直和记忆化身一起生活的关系吧，我完全没有和他人同居的兴致。我有一种和宏美一起生活了很久的感觉——即便这个宏美是虚构的，即便她的外形是一只小鸟，但对我来说，这就是宏美。在旁人眼里，我度过了一段很奇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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