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去看裴瑛的时候, 已是深更半夜。
月伏在云后不出声,连带着树上的叶子也旋了又转,落得无声亦无息,万籁俱寂不足以形容这夜的静,像是大家在白日里受了伤, 都躲在角落里舔伤口, 何处疼自己知道就好,不必与人说,说了也不懂。
可楚慎必须去看裴瑛, 不止为了看望伤者, 更为寻求一个答案。
裴瑛躺在床上不出声,面色仍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可一双眼见到楚慎进来就有了亮光, 像一扇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光就从外边照了进来。
“三哥怎又去而复返?早些时候不是来看过我么?”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仍是欣喜的,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楚慎一把按住,让他乖乖躺好。接着这人又问了几句话,无非是伤口还疼不疼, 秦门善后事宜如何,可裴瑛总觉得他问得心不在焉, 答了一半便道:“三哥有何吩咐, 但说无妨。”
楚慎这便沉默下来, 目光飘了一会儿又转回,心里憋着的话像一波波浪头涌到嘴边,最后出来的只有一句。
“燕择喜欢我这件事,你知道么?”
裴瑛听得一愣,随即点头:“我知道。”
楚慎转过身去摆弄汤药:“你什么时候知道?为何选择隐瞒?”
裴瑛低头道:“五年前知道的,但他对我说,他会把这心思藏得很好,我便觉得无需揭破。”
楚慎搅动汤药的手一滞,抬起头,那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裴瑛身上。
“所以你和他一起瞒了下去?你认为我不必知道这事?”
裴瑛这时却抬起了头,目光直视着楚慎。
“即便我不提醒,三哥也该是能看出来的。”
这句话却没有任何道歉和辩解的意思,倒像是提醒着楚慎什么。
楚慎眯了眯眼,“你觉得我应该看出什么?”
“以三哥的智慧不该看不出燕择的心思。你若看不出,只能是你自己不想看出。若真如此,我说再多亦是徒劳。”
“你觉得我在逃避?”
“我不敢这么说。”
“你是裴瑛,你什么都能对我说。”
裴瑛这便抬起头道:“从前三哥事事为秦门,无心顾及别的,可如今三哥已不在秦门,还要一门心思走到底么?”
楚慎沉吟片刻:“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燕择在你心里不同于旁人,他是特殊的。”
“此话怎讲?”
“我伤势不轻,按道理不该被打扰,三哥明知如此,还是选择了半夜来寻我,定是因为燕择已与你坦白一切,而三哥内心焦灼,无法一人独处。”
“所以呢?”
“换做他人,三哥万不会动摇,可偏是这人说,三哥心中便是水火交战,一夜难眠。”
“自以为很了解一个人,忽有一天发现你从前的了解都是错的,因此惊愕难解,不奇怪。”
“但三哥从青天观起,就对燕择赋予一种特殊的信任。即便他‘背叛’秦门,你也不曾真的把他当成叛徒过。”
楚慎忍不住挑了挑眉:“我来找你的路上想了很多,可唯独没想到,你居然会和燕择说同样的话。”
裴瑛叹道:“这件事上我谁的边也不站,只是希望三哥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以后都莫要后悔的好。”
“我为什么会后悔?我有什么能后悔?”
“后悔你曾经有机会看清自己的内心,但你不肯。”
楚慎苦笑道:“到我这个地步的人,看清内心有什么用?误人误己,浪费时间,说的就是这境况。”
裴瑛劝道:“我想燕择只会觉得时间宝贵,所以更要抓紧。”
楚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他周身上下:“你真的是我认识的裴瑛,而不是燕择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你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裴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许只是巧合。”
楚慎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你早些就寝。”
他刚要起身离开,裴瑛却在他身后幽幽道:“三哥能否答应我一事?”
楚慎没回头,因为他直觉上认为这件事他可能应不下。
裴瑛见他忽然沉默,只把话接着说了下去。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躲着我……三哥能做到吗?”
这听着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二人都知道这要求的分量。
楚慎站在原地不说话,像亘古就有的一座石像,一丝一毫都未曾挪动。
不知过去多久,石像活了过来,他回过身,对着裴瑛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不会再躲下去。”
————
楚慎这回寻找的人是楚恪,这个人的房间在东苑的偏房,一路过山过水,道路幽僻,连虫鸟声都难寻。
等到了房门前他才发现烛火还亮着,这人明明受了极重的内伤,却也和他一样睡不着,倒真不知珍惜燕择的壳子。
打开房门他见到楚恪在喝酒,二人皆是一惊,喝酒的把酒壶揣在怀里发愣,撞见喝酒的就站在门口发呆,月光从门后照进来,和烛光辉映到了一块儿,把楚恪脸上的尴尬照得一览无余。
楚慎叹了口气,回头把门掩上,坐到他身前道:“有内伤还喝酒?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真恨燕择?”
楚恪把酒壶往怀里揣牢了,一脸狐疑道:“你这么晚过来,只是想关心一下燕择的壳子?”
楚慎嘟囔道:“自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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